智深自離了五臺山 文殊院,取路投東京來。行了半月之上,於路不投寺院去歇,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,白日間酒肆裡買吃。
一日,正行之間,貪看山明水秀,不覺天色已晚,趕不上宿頭,路中又沒人作伴,哪裡投宿是好。又趕了三、二十里田地,過了一條板橋,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,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,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。魯智深道:「只得投莊上去借宿。」逕奔到莊前看時,見數十個莊家,忙忙急急,搬東搬西。
魯智深到莊前,倚了禪杖,與莊客唱個喏。莊客道:「和尚,日晚來我莊上做什的?」智深道:「洒家趕不上宿頭,欲借貴莊投宿一宵,明早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我莊上今夜有事,歇不得。」智深道:「胡亂借洒家歇一夜,明日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和尚快走,休在這裡討死!」智深道:「也是怪哉!歇一夜打什麼不緊,怎地便是討死?」莊客道:「去便去,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裡!」魯智深大怒道:「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!俺又不曾說什的,便要綁縛洒家!」莊家們也有罵的,也有勸的。魯智深提起禪杖,卻待要發作,只見莊裡走出一個老人來。魯智深看那老人時,年近六旬之上,拄一條過頭拄杖,走將出來,喝問莊客:「你們鬧什麼?」莊客道:「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。」智深便道:「洒家是五臺山來的僧人,要上東京去幹事。今晚趕不上宿頭,借貴莊投宿一宵。莊家那廝無禮,要綁縛洒家。」那老人道:「既是五臺山來的師父,隨我進來。」
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,分賓主坐下。那老人道:「師父休要怪,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,他作尋常一例相看,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,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,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。」智深將禪杖倚了,起身唱個喏,謝道:「感承施主。洒家不敢動問貴莊高姓?」老人道:「老漢姓劉,此間喚做桃花村,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 劉太公。敢問師父法名,喚做什麼諱字?」智深道:「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,與俺取了個諱字,因洒家姓魯,喚做魯智深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請吃些晚飯,不知肯吃葷腥也不?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不忌葷酒,遮莫什麼渾清白酒,都不揀選。牛肉、狗肉,但有便吃。」太公道:「既然師父不忌葷酒,先叫莊客取酒肉來。」
沒多時,莊客掇張桌子,放下一盤牛肉,三、四樣菜蔬,一雙筯,放在魯智深面前。智深解下腰包、肚包,坐定。那莊客旋了一壺酒、拿一隻盞子,篩下酒與智深吃。這魯智深也不謙讓,也不推辭,無一時,一壺酒、一盤肉都吃了。太公對席看見,呆了半晌。莊客搬飯來,又吃了。抬過桌子,太公吩咐道:「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。夜間如若外面熱鬧,
不可出來窺望。」智深道:「敢問貴莊今夜有什事?」太公道:「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。」智深道:「太公,緣何模樣不甚喜歡?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麼?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聽說,我家時常齋僧布施,哪爭師父一個,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,以此煩惱。」
魯智深呵呵大笑道:「男大須婚,女大必嫁,這是人倫大事,五常之禮,何故煩惱?」太公道:「師父不知,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。」智深大笑道:「太公,你也是個痴漢!既然不兩相情願,如何招贅做個女婿?」太公道:「老漢止有這個小女,如今方得一十九歲。被此間有座山,喚做桃花山,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,扎了寨柵,聚集著五、七百人,打家劫舍,此間青州官軍捕盜,禁他不得。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,見了老漢女兒,撇下二十兩金子、一疋紅錦為定禮,選著今夜好日,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。又和他爭執不得,只得與他。因此煩惱,非是爭師父一個人。」智深聽了,道:「原來如此,洒家有個道理,教他回心轉意,不要娶你女兒,如何?」太公道:「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,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轉意?」智深道:「洒家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,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。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,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,勸他便回心轉意。」太公道:「好卻甚好,只是不要捋虎鬚。」智深道:「洒家的不是性命?你只依著俺行。」太公道:「卻是好也!我家有福,得遇這個活佛下降!」莊客聽得,都吃一驚。太公問智深:「再要飯吃麼?」智深道:「飯便不要吃,有酒再將些來吃。」太公道:「有!有!」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,大碗斟將酒來,叫智深盡意吃了三、二十碗,那隻熟鵝也吃了。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裡,提了禪杖,帶了戒刀,問道:「太公!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?」太公道:「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裡去了。」智深道:「引洒家新婦房裡去。」太公引至房邊,指道:「這裡面便是。」智深道:「你們自去躲了。」
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。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,將戒刀放在床頭,禪杖把來倚在床邊,把銷金帳子下了,脫得赤條條地,跳上床去坐了。
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,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,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,上面擺著香花燈燭。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,大壺溫著酒。
約莫初更時分,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。這劉太公懷著鬼胎,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,盡出莊門外看時,只見遠遠地四、五十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,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。劉太公看見,便叫莊客大開莊門,前來迎接。只見前遮後擁,明晃晃的都是器械、旗鎗,盡把紅綠絹帛縛著,小嘍囉頭上亂插著野花。前面擺著四、五對紅紗燈籠,照著馬上那個大王:頭戴撮尖乾紅凹面巾,鬢旁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,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羢金繡綠羅袍,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,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,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馬。那大王來到莊前,下了馬。只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:「帽兒光光,今夜做個新郎;衣衫窄窄,今夜做個嬌客。」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,斟下一杯好酒,跪在地下。眾莊客都跪著。那大王把手來扶,道:「你是我的丈人,如何倒跪我?」太公道:「休說這話,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。」那大王已有七、八分醉了,呵呵大笑道:「我與你家做個女婿,也不虧負了你,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。」劉太公把了下馬杯,來到打麥場上。見了香花燈燭,大王便道:「泰山,何須如此迎接?」那裡又飲了三杯。來到廳上,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樹上。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。
大王上廳坐下,叫道:「丈人,我的夫人在哪裡?」太公道:「便是怕羞不敢出來。」大王笑道:「且將酒來,我與丈人回敬。」那大王把了一杯,便道:「我且和夫人廝見了,卻來吃酒未遲。」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,便道:「老漢自引大王去。」拿了燭臺,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,直到新人房前。太公指與道:「此間便是,請大王自入去。」太公拿了燭臺一直去了。
那大王推開房門,見裡面黑洞洞地,大王道:「你看,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,房裡也不點碗燈,由我那夫人黑地裡坐地,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裡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。」
魯智深坐在帳子裡都聽得,忍住笑,不做一聲。那大王摸進房中,叫道:「娘子!你如何不出來接我?你休要怕羞,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。」一頭叫娘子,一面摸來摸去,一摸摸著銷金帳子,便揭起來,探一隻手入去摸時,摸著魯智深的肚皮,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,一按按將下床來。那大王卻待掙扎,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,罵一聲:「直娘賊!」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。那大王叫一聲道:「什麼便打老公?」魯智深喝道:「教你認得老婆!」拖倒在床邊,拳頭腳尖一齊上,打得大王叫救人。
劉太公驚得呆了,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,卻聽得裡面叫救人。太公慌忙把著燈燭,引了小嘍囉,一齊搶將入來。眾人燈下打一看時,只見一個胖大和尚,赤條條不著一絲,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。為頭的小嘍囉叫道:「你眾人都來救大王!」眾小嘍囉一齊拖鎗拽棒打將入來救時,魯智深見了,撇下大王,床邊綽了禪杖,著地打將出來。小嘍囉見來得凶猛,發聲喊,都走了。劉太公只管叫苦。
打鬧裡,那大王爬出房門,奔到門前,摸著空馬,樹上折枝柳條,托地跳在馬背上,把柳條便打那馬,卻跑不去。大王道:「苦也!這馬也來欺負我!」再看時,原來心慌,不曾解得韁繩,連忙扯斷了,騎著驏馬飛走。出得莊門,大罵劉太公:「老驢休慌,不怕你飛了去!」把馬打上兩柳條,撥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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